有夜风吹袭，雾海翻滚两下，清淡上些许，隐约现出龙首泉的模样。
泉后便是高不可攀平滑断开的石壁，一道裂痕横亘其间，水流自裂痕中涌出，咕咚没入热雾缭绕的暖池。
龙首泉算不得广阔，一眼就能望见边际，林疏桐呼吸一沉，下意识背过身去，整个脑袋都被热气蒸得发晕。
他自然是看到了谢照乘。
距泉眼不远处生有一棵要几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古树，林疏桐叫不出名字来，正值花期，枝头满缀粉紫色的花朵。
谢照乘便伏在浮出水面的树根上，枕着手臂，似乎是睡着了。
林疏桐拍了拍自己的脸，调息几下，回身眯着眼睛四下梭巡去找衣裳，努力忽视谢照乘。
衣裳就压在那树边，离谢照乘极近。
并没瞧到衣上压有海纳百川，大抵是藏在衣服里了。
在预料之中。
林疏桐想着，视线不由自主落在睡着的谢照乘身上。
那少年青丝尽数挽起，只现了些肩背在外，几点落英浮于水面，也在他心上悠悠打着转儿。
数息后，林疏桐抿了抿嘴唇，移开目光，什么绮念情思都被一扫而空，只余些难以言喻的酸涩。
那样狰狞的伤疤于一肩冰雪上，委实是过分刺眼了些。
他睡着，只要小心些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。
林疏桐提着衣角，蹑手蹑脚绕过花树，靠近衣裳时还特意瞧了瞧谢照乘，见他毫无察觉方敢伸手。
哪知还没触及，衣裳就被拿走了，林疏桐顺着那只手望过去，立时倒抽口凉气。
谢照乘慢条斯理拣出贴身的衣物披上，而后凉凉开口道：“林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，倒跑来偷人衣裳……”
他此时才抬眸去瞧林疏桐，声音极具压迫感：“想给我演场牛郎织女不成？嗯？”
林疏桐眼皮狂跳，下意识脚底抹油就想溜，他讪笑两声，往一旁挪动的同时企图糊弄：“路过路过…打扰了……”
“小心脚……”
谢照乘话还没说完，林疏桐已然被遒劲的树根绊倒，一头栽进了龙首泉。
少年嘴角一抽。
林疏桐眼前一黑，仿佛有什么扯住了他拼命向下拖，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，就沉进泉中。
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不住扑腾，想抓住什么借力，是以混沌里有人靠近时，林疏桐不假思索便攀了过去。
“呼——”
浮出水面林疏桐仍惊魂未定，死死扒住救命稻草就往上贴，说话都断断续续的：“水底下…水底下有东西……”
谢照乘额上青筋不住跳动，尽力抑制下想抽人的冲动，但也忍不住咬牙切齿：“没东西，松开！”
没东西？
可他分明感觉有什么在把他往下拖啊……
林疏桐悄悄掀开右眼，还没来得及瞧清楚情形就是一滞。
混乱中他将谢照乘刚披上的衣裳又扯散开来，大片肌肤都裸露在外，那衣裳还轻薄得紧，沾上水后朦朦胧胧，相当微妙。
要命的就是这瞧不真切，给了林疏桐极大的发挥空间。
谢照乘望见他直勾勾的眼神，蹙起眉头，垂眸瞧了瞧自己，这才迟钝的发现发现不对，脑袋顿时一空。
想靠得更近些…
林疏桐是如此想的，也是如此做的。
近得他都瞧得清谢照乘面上那些细小的绒毛，少年眼角眉梢沾染的绯色如因胭脂盒被打翻所四散的脂粉般，瞬息就迷了他的眼睛。
恍惚间林疏桐发觉自己的呼吸极沉重，像极了发现猎物准备出击的野兽。
他的喉结不由自主滑动两下，几乎是下意识地，林疏桐出声问道：“亲一下，好不好？”
声音发着颤，谢照乘眼睫也跟着颤了颤。
林疏桐惴惴不安的等待着，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应，不同意也未拒绝。
似乎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，少年稍稍抬起头，两人的呼吸靠得更近了些。
几乎是同时，环着腰身的手上移，按在少年的后颈，灼热的气息旋即覆来，轻轻点在鼻尖。
最后一瞬，谢照乘低头躲开了。
林疏桐微微一怔，怀里的人如推烫手山芋般将他推开，游出老远，垂首去整理自己的衣裳。
谢照乘懊恼之余，余光忍不住看向被他推开的林疏桐，那人正扶着池沿呆呆发怔，理着衣裳的手顿了顿。
他刚失神，熟悉的气息就围了过来。
谢照乘回眸，林疏桐抬袖替他翻正衣领，面上不见半分失落，反倒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：“是我冒犯了。”
谢照乘不大明白他是个什么情况，蹙起眉头盯着他，半晌后开口问道：“你为什么要来偷我衣裳？”
林疏桐脸上的笑意僵了僵，好一会后轻咳两声：“没什么，就……”
他想不出什么借口，也不怎么想骗谢照乘，便直截了当道：“别问了吧？不好说不好说……”
自己倒没所谓，谢照乘肯定不会怎么样，但把汤圆供出来就不好了。
“来也不知道装个样子，这么冠冕堂皇的进来，将我当作了瞎子不成？”林疏桐不愿说，谢照乘也就不问，话锋一转。
被谢照乘一提醒，林疏桐才想起那万恶的符纸，他磨了磨牙，愤愤道：“我带了张藏影符，按理说你应该看不见我的。”
此话刚出，谢照乘就扑哧笑出声，朝他一挑眉：“你试着运转下灵力。”
林疏桐依照谢照乘的意思运转灵力，却惊奇的发现远不似在泉外自如，他一头雾水地望向谢照乘。
在青龙泉外时，灵力运转分明是要快出他处不少的，怎么进了最深处的龙首泉反而更艰难了呢？
谢照乘指了指那面平滑的石壁：“这面石壁，是五千年前被枢衡道君一剑劈开后留下的遗迹。”
“准确来说，整个川和村都是。”
“所以川和村残余着枢衡道君的道痕，于此村出现的所有道法都会被压制，其中以龙首泉为最，尤其克制如符箓这样的外物。”
“这件事，没人告诉你吧？”谢照乘瞧着林疏桐牵唇笑开：“哪怕是帝阶藏影符，在龙首泉，也不过是废纸一张。”
所以在谢照乘看来，自己就是大摇大摆进来当人面偷衣裳的没品笨蛋小贼。
林疏桐彻底麻了。
谢照乘看他如此神情，更是好笑：“下次要干什么坏事，可得好好调查清楚再说。”
说罢，他又催促道：“快些回去睡觉吧，你是半妖，受天地诅咒，来灵泉这种承天地意志的地方不做些准备是讨不了巧的。”
“比如……”
林疏桐接过话头，哭丧着张脸：“总有股力量想把我往水底拖，要淹死我？”
他一直扶着池沿，免得再被那股力量拖下去。
谢照乘轻轻点头。
“那我就先回去了。”林疏桐说着，抬手将谢照乘鬓边的乱发拢至耳后，嘱咐道：“你也要记得早些休息。”
谢照乘被这过分亲昵的动作弄得不大自然，但见林疏桐面不改色，并不以为意，也不好说什么，含糊应下。
他上岸抖干衣衫，转身向外行去，刚出青龙泉汤圆就迎了上来，仰着小脑袋迫不及待问道：“怎么样怎么样？”
林疏桐瞧到汤圆就想起那张堪称是废纸的藏影符，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，尽量使语气和善些。
“汤圆知不知道，龙首泉能压制藏影符啊？”
汤圆一呆，反应过来后还啊了声：“会这样的吗？君上…没有和我提啊……”
不是刻意要他出丑，林疏桐这才稍稍好受了些，放下手长叹口气：“被阿照抓了个正着。”
汤圆的大耳朵立刻竖了起来，万分紧张：“你不会把我供出去了吧？”
见林疏桐摇头，汤圆才拍拍胸脯，松了口气。
“观天镜，不必再想法子偷了。”林疏桐忽地如是道，汤圆睁大了眼睛，不解的瞧着他。
他垂眸笑开，径自向住处行去，留汤圆在原处摸不着头脑。
哪怕不记得那些事情也不大要紧，他自己清楚，对着谢照乘时，心里除去喜欢还是喜欢，至多不过有一二酸涩之感。
既无恨亦无怨，那些事情也就不如何重要。
重要的是，谢照乘也喜欢他。
朦胧的夜色里，林疏桐眉眼弯弯，走路都轻盈上不少。
山不就我，我来就山。
拆掉谢照乘所有的顾虑，他自然会送上门来。
林疏桐缓缓抬眸，白日天朗气清，却不见明月，唯有寥寥几颗夜星在空，飒飒西风拂动他衣袂。
“放手一搏好了。”
“反正比起他，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。”
“就是刚刚来的那位？”
粉紫花树下，青年赤足坐在池边，有残花翩然旋落，触及那人肩头时，却如未着实物，惨淡零落在地。
谢照乘沉默片刻后方轻轻点头。
青年微微一笑：“那朗朗可要伤心了，他总觉得你是该和他在一起的，毕竟一者为龙一者是凤，倒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。”
“前辈就不要再说笑了，您该比谁都清楚，他不过是将我当作哥哥罢了，他这样的年纪，哪里懂什么情爱。”谢照乘甚是无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