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子清摸了摸额头，并不觉得这无所不知除了揭人伤疤还能派上什么用场。
“这些事本不该由我来说，不过湛卢剑还没醒来，万妖阁那边的人据说这两天就要到聚妖地了，你总该做点心理准备。”唐云秋说着就摸索着端起药煲，盛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，递给了他，“喝吧。”
范子清把碗接了过来，发现那药味变得更冲了：“师父，什么时候换药了？”
唐云秋：“从妖世回来就给你换了，是在千浮山采到的好药。”
药方换得更猛，病症却越重，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。
“我这情况……真的是当时受伏灵禁术影响造成的吗？”范子清晃着手中药汤，斟酌着说，“受影响的妖那么多，怎么就我一个出事，而且我想起来了，在伏灵禁术之前，湛卢就提到过我有类似症状，只不过没现在这么严重。”
唐云秋明白他的意思：“但据我所知，姑苏并没有这种情况发生，这并非他夭折的缘故。”
范子清扫了他一眼，端起药碗一口闷了。
他到底没说梦中北旗，也没说那些不再混沌的梦境。
唐云秋等他喝完了药，问他：“如果当年范家的事牵扯上帝药八斋，这事背后定然没那么简单，你接下来是打算找出范家的真相吗？”
范子清微微一怔：“真相？”
他其实对上一辈没太大的执念，是罪大恶极还是清白无辜，对他来讲都不过是既定的无可挽回的错，何况范家，乃至与范家相关的一切离他都太过遥远了，他甚至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情感去面对，就好像强行对着个陌生人套近乎，还要为对方的悲喜欢呼或落泪，却明知心中毫无波动。
太强人所难了。
范子清试着想象了一下，发现他对范家的印象自始至终分毫不改，在他心中无悲无喜，也无爱无恨，哪怕范家留给他的是道通缉令。
他开口问唐云秋：“师父，你得知了千浮山的真相，又是为什么还能淡然处之？”
唐云秋片刻后才在嘴角悬起一点弧度，只见他微微一笑说：“她能放下仇恨便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，何况千年了，有些事尘封太久，就不如当初了。”
兴许也曾刻骨铭心过，只不过到了如今，那些遥远的旧事已经没什么值得伤感的，只是结束了，所以他还是回到了妖市，还是照样开着他的医馆。
所有待续未完的爱恨都已然过往。
范子清满嘴苦涩地说：“我兴许也跟师父差不多。”
这时，景山火急火燎地来到医馆小院中：“范小兄弟，可算找到你了。”
范子清：“怎么了？什么事急成这样？”
“快出来跟我们走一趟。”景山说，“万妖阁的人已经到了妖市，说是要跟你见一面。”
蛮荒借着千灯会的机会，设下调虎离山之局，趁势在万妖阁的花园里放了几把火，成功将妖世搅成一团乌烟瘴气，多个妖族命悬一线。刚回归的万妖阁对着接连不断的坏消息焦头烂额，几乎发散了所有人出阵，疲于奔命去解决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星星战火。
兴许在这人人无暇他顾的关头，也就只有湛卢剑能笑得出来。
多得蛮荒行事不再遮遮掩掩，堂而皇之从幕后走到人前，之前埋伏在千浮山的线索反而成了不值一提，有关聚妖地是否窝藏蛮荒一事暂时被搁置了，连带着构不成威胁的湛卢剑一块，毕竟这时候处心积虑跟这把剑交锋不太划算。
乃至于没人会想到，反倒是范家遗孤这事还有人惦记着。
范子清却是在这点反常中嗅到了什么，正要跟景山动身前，他顿住脚步，回头问他师父：“说来，帝药八斋之一在范家手中，那后来呢？”
唐云秋摇了摇头：“范家与蛮荒在雷泽两败俱伤，后来万妖阁搜遍战场跟丹山本家，都没提到过帝药八斋的去处，像帝药八斋这种传世宝物，哪怕先前不为人留意，下落总该会公布出来才对。”
青丘九尾狐的当家人云离奉万妖阁的命令来了聚妖地。
对上万妖阁有一战之力的湛卢剑还昏迷不醒，再没人能像先前一样，把妖市的结界大门一关，就能将来者不善的万妖阁堵在门外。
因此九尾狐云离渡过恒水，一上岸，几乎毫无阻拦地来到妖市，本应直接闯到韩家逮人，鬼泣酒馆关键时刻全员出动，使出各种花言巧语将那小狐狸骗去了披雪楼等待。
鬼泣酒馆从不受万妖阁律令的束缚，一道尘封的通缉令在他们看来无足轻重，念着先前受了范子清的恩情，如今旗帜鲜明地站在范家一方。
就在刚才，他们还在妖市群里行动迅疾地定下一个‘引君入瓮，再瓮中捉鳖’的计划，而全程没关注妖市捣鼓馊主意的范子清被起哄架秧子，上了他们的贼船。
那只翻江倒海的瓮中鳖深入聚妖地之中，丝毫没有羊入虎口的自觉，被鬼泣酒馆拐进披雪楼，正享受着贵宾待遇，听着小曲，看看小舞，吃喝正痛快。
范子清进门，就见桌上两人齐齐抬头，见了他也不生分，甚至还颇为兴奋，尤其是那云离，腾地站起时还磕到了桌脚，桌上碗碟齐齐响动。
他兴高采烈地招呼范子清过来：“等你很久了，快来，传说中的姑苏转世嘿，光是跟我同桌吃饭这事我就能在青丘吹一年了。”
旁边一个青年男子颇为嫌弃瞥了眼那小狐狸，似乎觉得此狐代表万妖阁前来，举止略有跌份，他无奈跟着起身，朝范子清点了点头。
相比起之前来这办事的孙文涵或是赤霄剑，范子清还从没见过云离这种风格的大妖，完全看不出这货使的是什么套路。
结果一走过来，就见这小狐狸筷子都来不及放下，突然朝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，虔诚的态度让范子清差点以为是某种妖术的特殊手势。
范子清莫名其妙：“……请问这是在干什么？”
云离耸了耸狐狸耳朵，天真烂漫对他说：“妖世最近在传千浮山一事本来会葬送大半个万妖阁，全靠姑苏坐镇逃过一劫，我来拜一拜，日常迷信。”
地位忽然间伟岸起来的范子清真是百感交集：“……”
妖世之中那些吃瓜群众怎么听起来跟聚妖地一个德性。
包厢中的歌舞都识趣地退下了，赶去通风报信的景山转眼换上披雪楼服务生的装扮，相当熟练收拾出一个座位来，疑似跳槽到了披雪楼。
范子清目瞪口呆地看他给自己倒了茶，听景山偷偷摸摸传音道：“鬼泣酒馆的说了，直接干架对我们不利，所以联合披雪楼的办事，刚才给你们倒的是不一样的茶，那两人杯中有□□，三秒必倒，你记得骗他喝下茶，等把他们迷倒了，我们就趁机把这帮货绑了，丢恒水里去。”
听见这种简单粗暴的安排，范子清默默抬眼，看见眼前对身处的一切毫不知情的小狐狸，云离还兴高采烈地朝他一笑。
等闲杂人等都走空了，这小狐狸才开始跟他谈起正事。
云离没孙文涵那样的一板一眼，享受着披雪楼美食的同时还能公事公办地对他说：“姑苏，我们青丘都很崇敬你的，很多小狐狸都是听着你千年前的丰功伟绩长大成人，所以事先说好了，这事不是我青丘非要跟你过不去。”
听完这通免责宣言，范子清抬了抬下巴，示意他有话直说。
云离：“万妖阁里对范家一事很关注，不过蛮荒的事你也清楚，现在万妖阁不可能为二十年前的通缉令分心，我这一趟过来，任务就是看好你别跑路了，等那边能腾出手，再负责带你去万妖阁接受审讯，万望你配合一下。”
范子清反问：“去万妖阁？我一个通缉令上的范家遗孤，你们也应该知道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，对范家的事还不如你们知道得多，难道去聊我这些年掩人耳目的感想吗？蛮荒作乱的当头还有空管我这闲事？”
“你敌意真重。”云离略带抱怨地说道，随即一口咽了嘴里的点心，“姑苏，你当时也在千浮山上，也亲眼见证不死民带走了千浮山的帝药八斋，那我也不跟你谈这些虚的了。”
范子清目光微微一敛。
云离：“范家曾经镇守帝药八斋之一，但那东西在范家流亡在外时也一并丢失了，当年万妖阁彻查雷泽，没有发现丁点线索，只能暂且搁置。现在蛮荒再次冒头，很多迹象都说明他们是冲着帝药八斋来的，万妖阁想要将当年的事翻出来重新调查。”
范子清冷笑一声：“他们是怀疑范家的帝药八斋被我藏起来了吧？”
云离也不跟他打太极，直言道：“丹山范家最后碰上的是黑市的蛮荒，所以对帝药八斋的去向一直有两种说法，一者说是落入了黑市蛮荒手中，一者说是被范家偷藏起来了，那么照理来讲，他们很可能将帝药八斋交给了你。”
范子清摇了摇头：“直接回去告诉万妖阁一声，我打小就没见过那玩意，真有这烫手山芋也早就丢给万妖阁了。你们有这点时间，还不如再搜一搜黑市来得有价值。”
“那恐怕也不行。”云离为难地说，“出来前阁中给了我两种预案，无论什么情况，你都得跟我们回去一趟，这是阁中办事的程序。”
说着，这遵守本分的传话筒冲范子清摆出个灿烂的嬉皮笑脸。
范子清：“兄弟，能不能变通一下，你们妖世现在战事吃紧，平白留一队人手在这，有必要这么浪费吗？”
“不浪费。”说到这，云离自信满满，“反正我们打不来架。”
然后这个一根筋的抱歉地朝他拜了一拜：“姑苏，你就当你这世投错了胎，跟我讲什么也没用，我这个跑腿传话的实在做不来这么大的主。”
眼看聊不下去了，景山那边递来几个暗示，范子清一眼瞥见，无奈地端起面前茶杯，起身向云离敬了一杯：“那两位吃好喝好，我还有事，先行离开了。”
说着，范子清率先一饮到底。
云离急忙跟着端起了茶杯，以茶代酒，一口干了。
披雪楼的好茶清香四溢，回味尤甘，云离舔了舔嘴唇，感觉不错。
他见身边坐着的男人无动于衷，仍贴在椅子上，赶紧使了眼色过去，传音催他道：“姑苏给你敬茶呢，傻坐着干什么，快起来。”
那男人皱了皱眉，看似不大乐意地转了转杯子，说道：“那茶里加了劣质□□，味道太冲了，我不爱喝。”
云离被他这淡淡一句吓得差点魂飞魄散，来回看着手中茶杯跟范子清。
范子清有点儿尴尬，说好的三秒钟，半个世纪都过去了，而那□□对云离根本没有效。
鬼泣酒馆见这突发事故，破门的破门，破窗的破窗，立马将万妖阁一行围得水泄不通，两方人马看似一触即发。
“慢、慢着姑苏！不要冲动！我知道这是个误会！收起来，刀剑无眼，快收快收！”云离手忙脚乱地冲两边表了态，态度完全是颠倒黑白，即便是鬼泣酒馆遍地流氓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。
这一场蓄意谋杀未遂案，还真不是误会啊。
云离急忙转向身边那男人说：“这种事你就不能传个音，非要说出来吗？我是过来友好交流的，你快给人道个歉，算我求你了成不成？”
被迫背起黑锅的男人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：“你没看到我一整晚没动筷子？这饭菜都有不同程度的毒药，也就你能吃得这么香。”
“我不要跟你讨论饭菜口感。”云离感觉心力交瘁，跟这样的人实在无法交流，只好转向范子清，“要不这样，姑苏，其实这一趟给万妖阁办事，是我请命来负责的，我过来有点儿私人的事想谈……哎，这事互利互惠，你看我诚意都摆出来了，要不你先听完，再决定要不要跟我打一架？”
华老三将范子清往人群里拉了一把：“万妖阁场面话说多了，诱骗对他们来讲没什么心理负担，别轻信。”
云离：“那行，跟湛卢剑谈也是一样，他人呢，姑苏，我找你们家湛卢剑，让他出来说话，不是我说啊，你们聚妖地迎客的方式很有问题，我得跟他聊聊这个事，难怪上回霍掌门跟孙文涵回去都讲你们坏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