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组赛结束后，便是八强淘汰赛。今年PCC赛区成绩出乎意料地好，三个种子队都在小组赛中出线，八强中占了三个名额，当然这也意味着唯一没有出线的那支队伍ACCA要向大家辞行，提前回国了。
团队在准备回国的安排，下午俱乐部组织了旅游，上午是自由活动的时间。
魏汝鄞早上从出门，蔡文七就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。
“文七，你跟着我做什么？”魏汝鄞停下脚步问他。
蔡文七一脸拽样，但是不说话。
魏汝鄞不再多问，他们是PCC赛区唯一没有出线的队伍，来的时候谁不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，虽然知道自身实力有限，但是被淘汰后仍然心有不甘，现在队伍中各人有各人的郁闷。
魏汝鄞往前走两步，蔡文七走两步，魏汝鄞进电梯，蔡文七也跟上来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街上，魏汝鄞被他在背后盯得实在不自在，转过头，“你有什么话说吗？”
蔡文七还是梗着脖子，一脸拽样。
魏汝鄞莫名其妙，他心里正烦躁着，问了几次什么也不说，也罕见地失去了耐心，转身走掉了。
他一走，蔡文七又跟上，魏汝鄞心里恼火，走得更快，蔡文七也跟得更快。
闷头走过两个十字路口，魏汝鄞忍不住了，猛地站住脚，转过头，想要质问却没什么气势道：“你到底有什么事！”
被他一凶，蔡文七好像大受打击，但表情立刻变得凶悍起来，“你回国是不是要退役了！”
魏汝鄞一愣，“什么？”
蔡文七问得更大声了一点：“我问你是不是不打了！要退役了！”
魏汝鄞反应不及地问：“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怎么知道？”蔡文七一脸愤怒，“我听到你和你家里人打电话了！”
“他们说你这次要是拿不到好成绩，就回去上学读书！”
魏汝鄞没说话。
事实上，他正在为这件事而感到烦恼。
他们第一轮小组赛的成绩并不理想，入围赛选手的水平和正赛选手的水平完全不是一个梯级，他们一时半会适应不了。
第一轮小组赛结束后，魏汝鄞和家里人通电话，家里人对他的比赛一向不关注，约莫在心里一直是不看好的。
要是拿不了好的成绩，就回去继续读书吧。
家里人是这么说的，因为家里对此一直催促，魏汝鄞当时只好答应了。
也因此第二轮比赛，他每一场都很珍惜，壮士断腕般有今生没来世。
“我还没考虑好……”
蔡文七反驳道，“你还用考虑吗！你明明只是在想怎么结束这一切！”
“……”
他说得没错，一整个夏天，魏汝鄞都仿佛喘不过来气，直面自己的失败与无能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。
时间过得越久，家里催得越厉害。
魏汝鄞的家庭都是知识分子，对经济上倒不是很在意，不同意他继续打职业的目的只是觉得这样“不正经”。
历来游戏都是消遣娱乐，怎么能当成工作来对待呢？
该结束了，他想。
也许他这样犹豫，只是在想怎么体面地结束这件事，怎么让自己承认自己的失败，以及怎么和战友们告别。
于是他没说话，默认了这件事。
蔡文七看着他的表情，脸色发狠，用力推了他一把。
“你骗我！！骗我！！”
魏汝鄞被他推懵了，一脸茫然。
“你忘了你当时和我说的话了吗？！”
“是你说，‘你觉得你已经达到了你的天花板，而他们却潜力无限，所以你就毫无挣扎地放弃了。你了解过他们在训练时的状况吗？你连什么是强者都不知道，就甘心让自己输掉比赛吗？’，你都忘了吗？！你凭什么这么说，你什么都不懂！”
魏汝鄞耳朵都燥起来，那是他刚加入战队时对蔡文七说的话。
起初，蔡文七看不惯他，不给他好脸色也不配合他，于是魏汝鄞找教练了解了情况。
蔡文七从小是爹不疼娘不爱，只有奶奶带着他，但老人年纪大了，许多地方都照拂不到，蔡文七虽然和奶奶关系好，但学校里照样不学好，翘课上网是常有的事，只有犯了大错，他那倒霉父母才偶尔会现身一下，而他心里始终对这些事抱有不屑的态度。
像魏汝鄞这样从小成绩优异、教养良好的优等生一直都和他生活在两个轨道，本来么，虽然他不喜欢“优等生”，认为他们拥有天赋，徒有虚表，用鼻孔看人，但生活没有交集便也算了，可是谁让这个优等生也来和他一起打游戏，便让他有种领地被蚕食侵犯的感觉。
蔡文七一向觉得自己就这样了，不管是生活还是竞技，他一直过着有一天是一天的生活，然而魏汝鄞却是受不了这样的，他是个严谨认真而且坚持按照计划进行的人，这不两个人碰到一起就变得水火不相容。
魏汝鄞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蔡文七在生活中接受他一点。
他发现蔡文七看起来浑身是刺，但内心却又有柔软的一面，每次说了伤人的话又会担心自己伤了人，别扭地去关心对方。
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和蔡文七谈心。
那是一次常规赛，蔡文七发挥很不好，已经连着两次比赛都发挥失常了，对电竞选手来说，发挥失常是常有的事，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。
当时连教练都想换替补上，但魏汝鄞却劝说再等等，在游戏里他不断温和地鼓励蔡文七，甚至战术上都颇为照顾，最后在他们的坚持下，取得了那次常规赛的胜利。
那次比赛结束后，魏汝鄞找蔡文七出去吃宵夜谈心。
“我读书的时候，也讨厌有些优等生，明明自己私下偷偷啃书啃的两眼发昏。考试拿了高分，却仍然梗着脖子说完全没有复习。”
魏汝鄞悄悄地跟他说，眼镜下笑意温温柔柔。“我也很讨厌他们，何必这样呢？如果你把我算在那一类里，你讨厌我也是正常的事。”
蔡文七别扭地说：“我不讨厌你了。”
魏汝鄞咬文嚼字：“‘了’，那说明之前还是讨厌的。”
蔡文七：“……”
他继续说：“为什么你觉得你不是天才呢？到底谁剥夺了你的自信。也许只是你很努力，忽略了你的天赋。”
他看得出蔡文七身上的颓废，因为没人相信他在意他，所以自暴自弃，好像改变自己，让自己和曾经的堕落告别，变得目标坚定地追逐梦想，就好像是一种背叛，背叛了他自己。
有时候他感觉蔡文七对游戏的不认真好像是故意的，明明他很喜欢玩，非工作时间也会自己主动排位，但是他并不想表现得是在训练、很想提高自己的样子，他只是想把POB当做他的娱乐，“不务正业”。即使在电竞上，他似乎也在杜绝自己成为优等生的可能。
可魏汝鄞想，喜欢玩游戏的人就一定会很想赢，不是吗？
“其实优等生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你不用那么抗拒，我是说，如果你很想打好比赛，就去拼命地打，机会很难得不是吗？如果你在别人眼里表现得很好，被别人夸奖，那又有什么的大不了呢？你听到别人的批评不会在意，那就把别人的夸奖当做批评好了。”
那时魏汝鄞对蔡文七说：“但我觉得你就是明日之星，我是因为看到你才来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觉得你需要我。”
蔡文七牙酸：“真讨厌啊你。”
魏汝鄞温和无声地笑笑。
可是现在，魏汝鄞想离开了。
蔡文七眼睛都红了，他又推了两把魏汝鄞。“你懂什么！你懂什么！”
蔡文七气得像一头暴躁的小兽，恨不得四处冲撞泄愤。
“我和你说过的吧，原来我哥们和我一起参加青训，他也是辅助，最开始我们有一个队，但是没多久就解散了，其他人都走了，就我们两个人还留着，我们住在地下室里，天天到处打试训打比赛。”
“你知道那种每天都不知道明天该去哪儿的感觉吗？！我们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回收站，等别人会不会发好心来把我们捡走。”
即使在早几年，电竞还不被那么看好时，青训生的市场也是很饱和，因为水平良莠不齐，很多人待不了多久就淘汰了，而小队伍大多运营不稳定，队伍一解散，选手也成了丧家之犬，有很多人改行，有人运气好能进俱乐部的二队或者青训营，有的人继续等待，还有的人已经早早回家了。
半大的男孩们拥挤地住在一起，每天都有人离开，有的是找到去处的，但大部分的是回家改行的，剩下前途未卜的男孩们继续煎熬地等待着，每晚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月光影子焦虑不安。
蔡文七躺在床上听到隔壁床上哥们翻身的声音。
“文七……”朋友的声音很轻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他们都不要我……”他压抑着哽咽，“没有队想要我……”
蔡文七侧过身子，看到朋友裹着被子，月光照亮他的床铺，像个巨大的白色蚕茧，只有顶端露出一点黑色的头发。
“我想回家了……”
蔡文七翻回身子，望着天花板发呆，“那你回去吧。”
“文七，你这么厉害，一定有队伍要你的……”
蔡文七还是盯着天花板，一直没说话，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都逐渐睡着了。
第二天，朋友收拾行李走了，蔡文七送他离开，回来继续排位，准备下一次试训。
不知过了几天，突然有个队伍经理联系他，让他去俱乐部考虑签约的事。
“哦。”蔡文七应了一声，收拾行李也离开了小旅馆。
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旅馆，还有两个男孩站在门边和他招手，他们和他告别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。
后来他们失去了联系，蔡文七每次想起那两个男孩心下便会戚戚然。
“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讨厌你们这种优等生，才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吗？！”蔡文七揪紧魏汝鄞的衣领。
“因为一旦成为你这样，就会像你一样不知足！你根本就没经历过我们那种生活，你不知道被人挑来挑去，生怕被抛弃是什么感觉！你不知道你轻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，有的人做梦都得不到！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！”
“为什么你一副自己走到绝境的样子，是你把自己抬得放不下来了！都是你自己！”
蔡文七用力戳了几下魏汝鄞的胸膛。
“你不过是遭遇了这点打击就想放弃，你有什么资格当时教育我，有什么资格对我说那些话！”
“你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，就想尝尝鲜，但这是我们的生活，我们没法选！！”
魏汝鄞睁大眼睛，他被蔡文七连连推了几下，周围已经有人在看他们。
“文七，你先不要生气，我们现在回去说这件事好吗？”
蔡文七本来是想等魏汝鄞爆发，然后他们大吵一架，没想到拳头打在棉花上，上不去下不来。
还未想说什么，魏汝鄞便拉着他的手腕往回走了。
并且魏汝鄞走得很急，好像在追赶什么似的，越走越快，手上也握得越来越紧。
——你的路比你想得更多，你的自由也比你想得更多。
这是庭雨疏对他说过的话。
当时魏汝鄞听懂了他的话，这是句很好懂的话不是吗？他有很多选择，是的，他很清楚。
可现在魏汝鄞才发觉，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真正听懂庭雨疏的话。
庭雨疏在说那句话的时候，很真诚地对他指出了一个事实。
魏汝鄞是有资格掌握自己生活的人，而电竞这个行业，至少在更早的时间，绝大多数人其实没有什么选择，包括所谓的明星选手。
有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，只能硬着头皮走，路自然看起来就宽敞，而路多了起来，反而因为犹豫该选哪条路而感觉无路可走。
“文七，我、我，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，我想……但是，谢谢你。”魏汝鄞不时回过头，颠三倒四地说。
蔡文七一头雾水。
“再等我一下，让我想想，我想想……”魏汝鄞自言自语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