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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3 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褪色的红(1 / 1)

华京大道,一车驾带着卫队,飞快窜过长街。

车内风临脸色发白,隐有冷汗,抬手从怀内翻出一瓶药,哆嗦着手倒了两粒出来,飞快丢入口中,干嚼着咽了下去。

她没有告诉皇夫,在动身来华京前,她曾被人投过毒。走前杀的那一批人,并不只是为了震慑京官。

那毒是废了心思的,无色无味,很难察觉,混在她特供的泉水里,教人难防备。只是这样的毒用量难免会小,须得积累几日才致命,也更不露痕迹。

幸而那时风临旧伤复发,身体虚弱到吃了一点毒就当天病倒,军医觉察古怪,之后满府搜查,才免了风临“累沉疴而亡”的结局。

想来也是,那位陛下如何肯看她顺顺当当活着?

苦涩的药碎化在喉间,风临缓了口气,终于有力气抬手擦去薄汗。她挪窗外看,那座曾经用爱建筑的王府已在眼前,灰蒙蒙。

车马不多时停下了,风临叹了口气,走了出去。车外白青季被她遣去办事,不见踪影,来的是先前一道患难过的亲卫张通鉴,她飞快地扶了下风临,“殿下小心。”

风临笑了下,抬手拍了下张通鉴的肩膀,说:“孤哪有那么娇弱。”

张通鉴没有应答,只是固执地把她扶下来,才肯撤回手。

黑街忽然窜过一阵沙沙沙的声音,细碎微弱,是风过的声音。王府门前的灯笼也吱吱响起,薄光落在阶上,一下一下摇晃。门前无人。

这一次,寒江没有在门口迎接她。

脚踏阶而上,风临从未觉得王府的台阶如此冷硬。她走的很快,身后人窜上去先推开王府大门。门后小厮惊着奔了出来,在看到风临后显然是怕了,却还斗着胆子喝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!还敢乱闯进来,知不知道这是亲王的府邸!”

有亲卫喝道:“放肆,浑说什么,这便是定安王殿下!”

那小厮大愕,忙不迭跪下来:“啊呀……殿下恕罪!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!”

风临站在阶上,一动也不动。

不过一年而已,府里新人便不认得她了。

“无事……”半晌,风临才开口道,“你起来吧。”

脚下的台阶才走了一半,还要走完。风临再次抬起脚,一边向上,一边貌似不在意般,转头对身边的张通鉴吩咐道:“一会儿备车,孤要去见下慕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就听街远处传来车队的声音,街外值守的侍卫已飞速跑来王府门前,在风临的目光里一路奔进,作揖道:“禀殿下,有一队人马拉着好长的礼过来,卑职远远的瞧了,他们执的灯笼上写着个‘子’字,是否准他们近前?”

脚步兀地停下,风临沉默片刻,说:“不必拦。”

“诺。”

很快,长长的队伍穿过王府前的大道,冒出了头,在浓重夜色下,一排明亮的写着‘子’字的灯笼护送车马,隆隆驶到定安王府门前。

为首的马车宽大而素美,车铃铃音清透,马匹健硕,处处不凡。停定后有四五个仆人奔来,摆凳、执灯、搀扶,自车门处下来个女人,正是子丞相。

子丞相身上衣袍没换,穿的还是宫宴上那套,鬓发有一点乱,走到阶下也不上前,抬袖作了一揖,开口唤了声:“殿下。”

风临站在阶上转过身,在看到子丞相后,神情没什么变化,说:“哦,姑姑。”

子丞相看了看她的脸色,没有立即说话,是风临先开口问:“姑姑这是做什么。”

子丞相作揖的手没放,看着风临,很难开口似的:“殿下,我今夜来,是来归还先前您送的聘礼。”

风临没说话。

子丞相艰难地措词:“婚约解除后,这聘物本该立即归还。只是那时殿下未归,这事便耽搁了……如今殿下既已荣归,那一库聘礼倒不好再赖着,故而特来返还。”

沉默中,风临抬眼望向长街上那队望不到头的礼箱,在夜色里,吉庆的红也褪了色,喜气不再,反倒像条暗沉的旧绳,弯弯曲曲铺了一路,却是断的。

夜有点凉。她慢慢收回目光,看向子丞相,问:“就这么急吗。”

子丞相神情不大好,但还是说:“如此重财,实不敢多留。”

“好吧。”风临侧过身,像是为他们让出一条路,“请。”

随后顿了顿,风临又补上了一句:“姑姑,您也进来吧。”

子丞相眉宇低沉,也瞧不出开心或得意的模样,沉默着走了进去。

一大队人入府,府里的人很快惊起来了,纷纷穿戴好出来看,见到风临,都赶忙行礼。府中现在似乎没有管事的人,仆从稀少,从前留下的旧人剩的不多了。风临在人里望见了银川,她还没走,便叫她上前,问:“寒江呢?”

银川脸色微变,回说:“她病着,在后府。”

风临又问:“这一年府里没人领事么。”

银川道:“回殿下……牌子钥匙在前年出事时,都给寒江管事藏了起来,后来管事病着,牌子钥匙也没找出来,没人领,就只好……”

“孤知道了。”风临点点头,没有再问下去,叫他们都退下了。

那么多的礼箱,须得找个大地方搁下,库房现在既打不开,风临便领着子丞相等人来到了她的映辉殿,叫人将东西放在殿前的大空庭里。

廊下,子丞相与风临并肩而站,背靠漆黑大殿,望着阶下人来来往往。

气氛不好,但子丞相有话不得不说,为了说上这话,她不得已连这样伤人的借口都使了,绝不能无功而返。

她横一下心,转向风临道:“殿下,臣知道这事会惹殿下不快,但眼下除了这个,臣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借口能急见殿下一面,而不受人猜疑。”

重重叹了口气,子丞相直言道:“臣不惜出此下策也要在今夜见上殿下一面,只为问殿下一个问题。殿下,您今后作何打算?”

风临一直在看着庭院里落置的礼箱,听了这话,也没有挪动目光,“嗯……姑姑……在回您的话前,孤有个小问题想问您。”

子丞相道:“您说。”

风临黝黑的眼望着庭中暗红,慢声吐字:“当年她赐婚给孤和徽仪的时候,您是怎么想的。”

子丞相没料到她会问这件小事,但就是这件小事,也令子丞相的脸色变了。

风临在此时转过头来,盯着她,一字一句道:“您,知不知道她在耍我。”

子丞相缓缓垂落双手,难言的神情在此刻爬上面容。她愧望着风临,可那愧并不浓重,也不纯粹,其中还掺杂了太多的无奈,一个朝臣的无奈。

她没有回答风临的问题,只是以问答问:“殿下,臣又能怎么办呢?”

风临定定望着对方,没说话。她在回想那两年前的那一天。

那天,她有了字。

那天,她得了与爱人的婚约。

那天,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。

却原来都是耍她的。

风临耳边忽然响起那时他们的话。

“徽仪,今天我很高兴,真的很高兴。”

“我也是,殿下。这是五年来我最高兴的一日。”

“以后我们会更高兴的,对吧?”

“嗯,一定会的。”

漆黑夜下,风临忽然发笑:“哈哈,原来从那时起就在骗我了。”

这场婚约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,被蒙在鼓里的只有那四个开心的人,余下的所有人都知道,却没有一个告诉她。

风临问子丞相:“那时,在看到孤为那道赐婚欢欣激动的时候,你是什么心情,是不是觉得孤像个笑话?”

子丞相缓缓摇了下头,悲伤道:“不,不……我只感觉可怜……好可怜……”

大风忽地刮过,风临的心都凉透了。

可怜,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会来形容自己。原来自己是可怜的?那么是蠢得可怜,惨得可怜,还是被耍得可怜?

好久之后,她才再开口:“姑姑,你朝堂为臣,又操持整个家族,我理解你的不易,从小你的事我从未多说。自去岁通信后,对你与风恪联姻之事,我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提,就因为我真的体谅你的难处。”

“可就这件事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就这一件事,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如果你告诉我,是不是这一切就能避免。如果你向我透露哪怕只言片语,那么是不是我就可以早早醒悟,早早对这场戏弄做好应对的准备,把他带在身边,亦或是不顾一切和他先成婚,想尽办法,不教人把他夺去,把他牢牢的攥在手里。如果我这样做了……那么我和徽仪今日的结局,会不会不一样?

这些聘礼,是不是就用得上了?

声声压抑痛苦的质问迎面抛来,近乎将子丞相逼到愧怍的墙角,她低着头没答,实在是说不出任何话。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。

夜无光,此地只凭着灯烛之光照亮。二人的身影俱暗,长久的无话。

长得望不见末尾的聘礼也有搬完的时候,庭中仆从退去,只留一大片暗的红。礼箱一个垒一个,一个挨一个,摆满了庭院,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
风临忽然道:“你知道么,这聘礼足有二十里。”

二十里,十条凤鸣街。

当初备聘礼的时候,她特意去量了丞相府前的凤鸣大街,比照着它的距离,按十倍之数去备,摆开正好是二十里,十条凤鸣街。

十,她希望子徽仪嫁来的路十全十美。

十全十美,两个十。而她的聘礼摆开,正好是二十里。

好吉利。

但其实十全十美不是这样算的,吉利也不是这样搞的。可她还是做了,就为了让这场婚事在她心中完美些,再完美些。

少年人的心思,幼稚,没道理。只有少年人会搞出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花样。但也只有少年人会为了讨这没道理的一点吉利,去真的备二十里的金玉红聘。

费劲巴拉地做完,然后偷偷地藏在心里,谁也不告诉,满怀甜蜜的自豪,就好像做了这天下最值得骄傲的事。

风临曾经是这样的。

她曾就是这样期待、这样欢喜的盼着子徽仪嫁给自己。虽然那时她已受了很多磋磨,但在爱上,她永远热诚。她会做整个武朝最好最好的妻子,一心一意,不离不弃,他们会在满府炽热的红中取一缕青丝结发,珍重地收入锦囊之中,许下一世的誓言,然后从此恩恩爱爱,白头偕老。

而现在,满地褪色的红绸塌垂在礼匣之上,凄凄凉凉地散在冰冷地砖。

一腔热诚研做墨,金笔蘸了蘸,在一场戏耍上写下心灰意冷的‘完’字。

风临看着这一地红聘,忽然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。

很久之后,风临才再开口:“姑姑,你问我今后作何打算是么,其实不必问。如果不想这样活下去,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。”

子丞相抬起头,对着风临缓缓地举起手,十个手指相触合拢,深深一礼。

风临长出一口气,道:“姑姑,做我的臣吧。”

-

丞相走后,风临独自入映辉殿去寻寒江。听人说她只能宿在这里的偏殿,一旦挪动,就会惶惶惊叫。

最先推开门时,风临没看到寒江,是在下一瞬她察觉异样后,门边传来一声压低的哑音:“是谁!”

风临去看,见寒江躲在门后,睁着两只眼睛看她,手里攥着一把剪刀,刀尖对着她。

风临说:“寒江,你不认得我了么?”

寒江定定盯了她一会儿,道:“我认得你……”

风临微喜,连忙道:“寒江——”

“你是他们的狗!”

风临僵在了那里。

寒江抓着剪子激动道:“你们又来抓人了是不是!可恶的奸人!歹人!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们!”

她猛地剪子丢向风临,尔后极速跑回榻上,抓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,只露出一双眼睛,大喊道:“没有做!没有做!”

“我们殿下没有做!”

“她不会!都是你们在污蔑她!她是将军!她才不会!你们知道她什么,你们都没见过她!这么多年,我比你们谁都清楚!你们污蔑她污蔑她!”

“啊啊啊!平康、平康你腿断了、平康腿断了!你们把他打断了!没做啊他没有做,我们都没有做!”

风临颤着向前迈了一步,“寒……江……”

哪想就是这一步,却令寒江尖叫起来,她在被子里发出极凄惨的哀嚎,抓着头发道:“不要!不要对我动刑!!!”

可是极快的,一大把泪水沾满了寒江的脸,她还是在尖叫,却是喊道:“就算你们打死了我,没做的事,就是没做!!”

风临的脸在这一刻彻底惨白。

茫茫泪水沿着床榻倾泻过来,彻底淹没了她。

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的偏殿。银川端着安神汤进去,委婉地将她拉了出来,好像说寒江现在没办法见人。

不确定,因为风临那时已听不太清了。

寒江的泪水和尖叫铺了一条路,风临走在这路上,迈出门槛,便见到了黑茫茫的大夜。

她这一晚再不能做任何事,她好像也变得没地方可去了,不能进到屋里去,也不能回家。

风临恍恍惚惚地走到宫殿外,在满目的黑里,她终于望到了一抹黯淡的红。

茫然的她好像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,于是风临走下长阶,跨过一个个系红绸的礼箱,走到了满当当的庭院中间,走进了曾经的美好祈盼。

她在一地聘礼中,坐到了天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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