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青季环顾四周，疑道：“殿下，这好像和柳将军说的不太一样……”
风临略一沉吟，命几人上山打探一下，待回来再做决断。人刚刚入山，身后便传来嘈杂的马蹄声，风临疑而后望，奇道：“柳将军，您怎么来了？”
柳将军道：“而今殿下被解职务，行事多有不便，老臣来此算是给殿下压个事。”
“如此便多谢了。”风临微疑，转回头接着打量起四周的环境，不料下一瞬，一柄箭便呼啸着直奔她脑后而来。
宁歆抬手一刀，打飞了那一箭，风临几乎是同一时间抽出腰际匕首，扬手甩了过去。寒刃精准的刺透箭手咽喉，其人应声倒地。
风临看也没看那具死尸，调转马头，缓缓握住了腰间的长刀，凛声道：“将军何意？”
“殿下恕罪，都是各为其主罢了。”柳将军微微一笑，抬手一扬，下一瞬漫天箭雨劈头盖脸钉了下来。
风临抽出双刃斩箭，在一瞬做出了判断：“敌众我寡，上山！”
“糟了将军，上山我们该如何……”一旁的副将急忙开口，却被柳将军拦住了后话：“无妨。”
风临此刻不过五千人马，而柳将军足足带了四倍之数，来路已被围得水泄不通，风临若想求得转圜之地，只有上山。
但只需一招，便可将其变为瓮中之鳖。
柳将军在山下静静注视着北军彻底逃入白茫岭，扬手道：“放火烧山！”
“将军！这……”
“烧！”
林木干燥，寒风大作，只需一把火，顷刻便能长成掠夺人命的火舌。
赤色的火焰一路席卷而上，起先只是几处火星，浇油之后便势不可挡。灰黑的烟雾一路钻入林间，呛得人咳嗽不止，马匹更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，开始慌不择路。队伍顷刻间乱成一团。
风临领着众人逃至高处，生生用刀砍出一小块空地，以阻挡火舌的步伐，奈何杯水车薪，无济于事。
空气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焦糊味，数不清多少军士因马匹的疯狂跌入火席之中，化为哀嚎狰狞的焦尸。马的嘶鸣，人的惨叫，夹杂着林木噼啪的响声，交织成凄厉的乐章，如铁钩一下一下撕扯着生者的耳喉。
逃，只有逃。
滚滚浓烟挤满了呼吸，又有数不清的人在行进过程中倒下，悄无声息，灰黑的脸庞上留下最后的情绪，便是怨，恨。
风临近乎崩溃地推着身旁接连倒下的将士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探鼻息的动作，得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。
她望着那上千只死寂的眼，连自己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散尽了。
仅凭着身体的本能逃窜，护着口鼻挣扎前行，她不知逃了多久，待到回神时已是夜幕。
风临坐在冰冷的石上望着不远不近的，那座赤红的山，跳动的火苗越来越近，忽变成数千挣扎的魂魄，她突然喘不上气。
“殿下，赶紧咳一咳吧。”白青季递上一块灰色的帕子，风临接过来，木讷地擦着口鼻，几下便染成了黑色。
她强撑精神，想点点人数，手抬了又放。
哪里需要点呢，总不过十九人，一眼便望到头了。
“走，先寻个能藏身的地方。”
她拿着刀做拐杖，领着人在漆黑的夜摸索，终寻到一处窄小的山洞，把受伤的人安置在里面，自己和宁歆守在洞口，相顾无言。
天上没有一点光，星与月都藏了起来。
洞中充斥着沉重的呼吸，“嘶……嘶……”一下一下，慢慢便没了下文。
风临起身入内，在众人的目光中摸索到了那刚刚失去呼吸的同袍身边。那人裸露的皮肤皆熏得漆黑，完全的隐入夜色，连牙齿也如同浸了墨。一眼望去分不清口鼻，只有那一点眼白，圈着漆黑的眼珠，无力地望着天。
风临伸手探了探鼻息，又按了按脉搏，终是合上了她的眼。
伴随着这一动作，洞内响起了压抑的哭声，一个小士兵蜷缩在角落，捂脸呜咽：“这算……怎么回事……老何……好好一个人……就这么没了！这算怎么回事？为什么要杀我们？呜……这算怎么回事啊！”
洞内是窒息的沉默，只有呜咽声回荡。
到翌日天明，十九人已变十五人。
趁着有光，众人都开始检查伤势，伤重的只有两人，余下的人都无大碍。
伤重的一位是个小少女，不过十五六的模样，两支胳膊被烧得不成样子，脖子与脸也有大片的水泡，看着极为骇人。她独自蜷缩在角落，任凭谁说也不挪动一步，只是蜷缩在角落，睁着双眼，发出难耐的呼吸声。
风临轻轻走到她身边，道：“你在这里等一会，我们出去找点吃的，很快回来。”
女孩滚圆的眼睛慢慢转至风临的方向，张嘴只吐出了三个字：“殿下……疼……”
风临心脏猛受一击，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，她有些眩晕，踉跄起身，道：“坚持一下，我去给你寻些水来，会好些的。”
女孩没有回答，方才那三个字似乎耗尽了她的气力，她只蜷缩着，两眼无神的盯着前方，发出嘶嘶的呼吸声。
风临几乎是逃出了洞穴，白青季在洞内守着两个伤员，其余人悄悄在山间搜寻食物。主要是搜寻水。
可这山荒的厉害，竟连一只动物也寻不到，万般无奈之下，只好挖了些树根回去。唯一可以慰藉的是，寻到了一处小水池，还算清澈，勉强用了衣衫浸透了，运了些回去。
两个重伤的女孩小口小口从布料上吮着水分，也不发出声音。
风临与宁歆白青季坐在外面，一时不知讲些什么。最终是白青季打破了沉默：“殿下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，我们不能困在这。”
风临点点头。
宁歆道：“明日我同两人去附近探探这里山下有没有把守的人。看看能不能寻个漏洞逃出去。”
风临点点头。
白青季和宁歆对视一眼，踌躇着开口：“殿下可知，柳将军为何下此毒手？”
风临沉默了片刻，道：“不知。”
是不知还是不想知，风临此刻分辨不清，也无力分辨。光是消化那钻心的呼吸声，就耗光了她所有的心力。
夜晚入睡前，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忽然和风临搭话，开口道：“殿下，我叫朱鸿萱……十五岁……陵城人。喜欢吃烤馕……讨厌麻椒……入行伍是为了挣钱……为了回乡盖一栋自己的家……”
她有气无力，说了这许多没头没脑的话，风临不解，却还是坐在她身边听完了。风临坐在她身边，轻声问：“名字要怎么写呢？”
“鸿雁的鸿……萱草的萱……”
“好听。”风临道，“坚持一下，等逃出去，我给你买很多烤馕，给你在乡盖一栋小房。”
女孩看着她，用完好的半边脸挤出一个微笑，那笑容一半狰狞，一半勉强，说不出有多凄惨。
夜深了，大家都很累，睡得也很快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一声血肉坠落的巨响砸醒了众人。
风临一骨碌爬起来，和大伙一起跑到外面查看。不是敌袭，风临顺着那细微的呼吸声一路寻去，发现了一具扭曲的身体。
是那个女孩。
她睁着黑亮的眼睛，死死盯着风临。她的手脚尽数折断，身上大片的烧伤水泡尽数破裂，化出一滩滩脓血。女孩躺在血泊中，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风临，乌黑的嘴唇一张一合，似是在说些什么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，只有血不断涌出的呜呜声。
但风临明白她在说什么。
殿下，疼。
在众人凄哀的目光中，风临慢慢走下小坡，拔出了刀，在一声金属挫骨的声音响起后，那饱含痛苦的呜咽也停止了。
她缓缓起身，甩了甩刀刃的血，夜色凄暗，看不清她的表情。风临微微转身，对着身后的人平淡的说：“都回去睡吧。”
第三日，剩十四人。
看着洞内人的脸，风临决定今夜下山，无论如何都要下，再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。山火渐息，浓烟也慢慢消散，最迟两日，对方就会派人搜岭，那时想逃便更难。
其他人还好说，仅剩的那个伤员比较棘手，她伤的是腿，两箭横贯。风临略一思索，决心自己背她下山。
众人聚在山洞里，用仅有的情报推演下山的路，那伤员坐在一旁静静听着，并不出声。
夕阳西下，风临扯下外袍，撕成一条一条拧成绳索，认真的比量，那伤员看着她道：“殿下，您轻功再厉害，也没法带着我逃出去的。”
“我能。”风临说的斩钉截铁，那人没答话。风临似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强硬，转头对她轻声说：“你放心，我很强。已经失去很多同伴了，我不会再抛下任何一个。”
那伤员定定看着风临，良久才道：“多谢了。”
结完了绳索，风临小心翼翼绕过她的腰际固定，一切准备就绪，只等夜色降临，背起就走。
宁歆叫了风临，与四五人一同探路。等到再回洞，那人已没了声息。
长剑横穿胸部，人已死了多时。乌红的血早已凝固，蔓延在剑上，地上，散着浓郁的血腥味。尸体右手边有十个歪扭的血字，似是用手指蘸血写的。
“殿下不负我，我不负殿下。”
短短十个字，一笔一画都歪扭，写得吃力。
风临浑身脱力，瘫坐在字前。腰间的长刀划过地面，发出嘶哑的声响。